“野生设计”与都会的生长息息相关。图/图虫创意在设计师黄河山看来，“野生设计”有一种因地制宜的流动性。它隐藏着中国下层社会运作的密码，见证着都会的差异与变化，也反映人与居住情况对话的最富厚可能性。租房广告掌握着广州石牌村的“流传制高点”。

一套完整文案由手机号码和最精练的衡宇信息组成，用记号笔写在纸箱板上，通过铁丝或红塑料绳沿防盗窗护栏串起来，就到达了招牌的效果；打印成手刺巨细的招贴批量“上墙”，就能从塞满凉茶店、肉铺、水果摊、发廊的窄巷里收获足够多的注意力。黄河山收集而来的种种“彪悍”广告信息栏里整齐粘贴的长方形黄色传单纸则展示着相对尺度的操作方法。路人的眼光只要停留凌驾3秒，坐在四周花坛上休息的中介就会迅速围上来。

与之相比，设计师黄河山见过更“彪悍”的租房广告。那是约5公里之外的棠下村，中介们把折叠桌折起来拎到街边，印有“住宿”字样的纸贴在桌面，朝向行人；或者在装满沙子的大号矿泉水瓶里插木牌，将色彩斑斓的拼图式地垫改装成运动信息栏。穿插于“握手楼”漏洞间的折叠桌和矿泉水瓶由此成为属于棠下村的奇特风物线。

“这应该是经由人民群众磨练的最有效的设计，只管泉源不行考证。”黄河山说。最近，黄河山把类似的元素用在新作《野生设计》的封面上：白色配景，经由加粗、倾斜处置惩罚后的红色宋体字印有“土味”“生猛”“廉价”“简朴”“实用”等字眼，就像随处可见的小广告。

视察这些城中村里“经由人民群众磨练的最有效的设计”，是他已往三年一直在做的事。2018年11月，北京，设计师黄河山在陌头调研。图/吉井忍在被称为“作品”之前，“野生设计”首先是工具“我们面向全村所有普通家庭，是集生活美学和工匠精神于一体的日常家具品牌。

我们把它命名为‘全家家居’。不管是洗脚、品茗、聚众赌钱还是攻克车位，村民都能用到我们的家具。”这是黄河山为2017年深圳双年展参展项目“假宜家”创作的恶搞广告词。在这个项目中，他以购物网站的形式出现了一批从城中村收集来的“神器”：装了滑轮的月饼盒盖、用摩托车旧部件或电线线圈框重新组装的椅子、可以拉开面板储物的中空结构板凳……他给这些物件配上的形貌是：“有温暖的原木自然风，也有明快的工业金属风。

”无论“原研曾”还是“安藤忠杨”，制造“神器”的焊接工、修车工们都不明白黄河山何在他们头上的这些脱胎于设计大师的混名，只是十分自豪地炫耀“神器”上体现的扎实手工——“都是边角料做的”“用了许多年都没坏”。颇受中产追捧的“器物背后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以至于黄河山在“一席”完成演讲后，一块“烤冷面”招牌的作者在后台留言，大意是：你怎么这么能说呢？做招牌的时候我都没想这么庞大。

黄河山2018年作品《假宜家》。在这个作品中，他展示了一系列由城中村住民自己设计的小板凳。然而，当黄河山试图带走一对划分配备了靠背和旋转装置的板凳时，却遭到主人的强烈阻挡。

解释过靠背的护腰功效之后，从事自行车修理的他特意坐上板凳旋转一圈，熟练地从位于差别偏向的架子上取下工具，向黄河山展示因此而享受到的便捷：“我希望尽可能坐着解决问题。工具（板凳）要是被你拿走，我就没法事情了。这不是出几多钱的问题。”“在被称为‘作品’之前，‘城中村神器’首先是事情、生活中不行或缺的工具。

大爷大叔希望干活的时候省点力气，少费周折，于是它们就被做出来了。看上去自出机杼，特别体现创意和‘设计感’的部门，往往与他们最迫切的需求相关。”黄河山说。

从“城中村神器”到铺天盖地的招牌、口号、小广告，黄河山把这些颠覆凡人审美认知的物件统称为“野生设计”。以简陋的材质、随心所欲的结构和奇葩的视觉效果作为载体，它们肆意生长，却不约而同地遵循“功用至上，效率第一”的原则，譬如把色情服务小卡片印成100元钞票的样子扔在地上，“套路”贪小自制的行人；用中国人很是隐讳的红油漆惊心动魄地刷出“此处允许畜牲撒尿”，以制止当街便溺行为……如果你想强调自己是值得信赖的，只需要用初号、黑体打出“专业”二字并加粗，继而让其重复泛起即可。杂乱无章的表象下，其对受众心理和行为方式的掌握却既精准又成熟。

黄河山收集到的“野生设计”。据他先容，“野生设计”经常以废旧物品作为素材，“设计者”通过革新增加其使用寿命，或在上面写字，将其革新成可以转达信息的前言。

只管美甲店招牌一贯使用的粉嫩色调、烤串摊用LED灯拧成的“串”字正在逐渐形成“行业性标识”，但黄河山坦言，“野生设计”的话术从来都单刀直入，而很少像平时经常见到的商业广告那样，在构建印象、营造气氛上下功夫。纵然因为要规避执法红线而不得不接纳较为隐晦的形式，这些设计也会使用露骨的语言，来保证信息转达的最佳效果。

穿越广州城中村那条长达两三千米的“一线天”式通道时，黄河山时常会瞥见一双双穿着渔网袜的腿从足疗店里伸出，并在黑黑暗招摇。正如类似情况中滋生的那些诈骗、赌钱、“出老千”技巧广告，纵然被经心包装成“投资时机”“一天回本”“月入××元”，它们还是会占据最显眼的位置。“他们（设计者）务实地把显而易见的利益枚举出来，再贯注给观者，不去剖析手段够不够文雅礼貌、有没有带来舒适的感官体验，甚至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强行投喂。某种角度来看，他们对目的人群的定位相当明确，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黄河山拍摄的用来挂广告的木模特。商家喜欢使用这种话术营造出“机不行失”的气氛，但几天后再去，你会发现它们仍在原处。只有在低端工业麋集、人员组成庞大的都会边缘地带，“野生设计”才气找到与之匹配的生存土壤因为运动空间有限，城中村住民通常相互熟悉，面貌、装扮都与之格格不入的黄河山也因此容易被那里的人辨认出来。当他举起相机瞄准墙壁上的“开锁、修锁、配匙”“专业通下水道”等小广告时，坐在巷口谈天的大妈会陷入缄默沉静，并报以警惕的注视；制衣作坊老板会迅速拉下铁闸，把自己的铺面遮盖严实，然后饶有兴致地迎上来围观。

“他们把我当成了骗子、推销员、希望曝光什么的记者。他们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拍摄街景，还是在窥探他们的生活。

”黄河山说。2017年3月8日，广州北棠下村，市民骑着摩拜共享单车穿梭在城中村巷子当中。

图/图虫创意“野生设计”与都会边缘地带之间的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据黄河山先容，市中心或高端社区羁系严格，“野生设计”会被视作违章行为而被迅速清理；农村人口密度低，消费能力有限，这使得依赖商业运动存在、广告色彩鲜明的“野生设计”无法发挥作用。只有在低端工业麋集、人员组成庞大的都会边缘地带，“野生设计”才气找到与之匹配的生存土壤，也因此隐藏起了中国下层社会运作的密码。

当通信技术消解越来越多的壁垒，当“扁平化”与“开放化”成为民众对当下世界的共识，城中村生活仍然是由人结成的庞大网络：扎根于此的中介阿姨掌握最优质房源，而只有和街坊混熟了，你才会知道哪家店的菜自制、那里可以补衣服钉扣子……链家、自如、公共点评通行的那套信息公然、货比三家的机制，在这里彻底宣告失灵。“互联网其实无法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在这些和‘现代化’保持若即若离关系的都会空间里充实发挥作用。它首先不熟悉这里的情况，运转规则也和这里的实际情况存在隔膜，提供信息、解决问题的准确度和便捷度都比不上通告、口号、招牌、小广告。

”黄河山并不否认城中村中“信息差池称”的事实，但他坦言，为这种事实贴上“闭塞”“落伍”的标签，或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评估“野生设计”，都有些言之过早。黄河山收集到的“野生设计”。但“野生设计”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在随时接受地理空间特质与都会生长历程的塑造。

黄河山发现，在历史文假名城旧城区恒久生活的“土著”和父老，依然会花心思制作香港北魏真书体的手写招牌，而深圳工业区里瞬息万变的厂房出租、质料生意业务的广告，则以A4纸打印、喷布的形式出街，在受都会革新大潮波及的情况下，依然展现了某种纪律性——只集中于指定的信息栏、广告栏，而不走“各处着花”门路。但到了京郊，计划印痕显着的“深圳模式”却又行不通了——相比于华南城中村“沙丁鱼罐头”式的拥挤逼仄，大兴、丰台、通州等区域阵势平坦、开阔，修建低矮，间距宽松，如果不能通过“广泛撒网”确保距离优势，小广告就很难保证它们的信息流传效果。“‘野生设计’有一种因地制宜的流动性，所以在都会面目逐渐趋同的情况下，你反而可以通过它相识差异与变化。

”他们天天都疲于奔命，但并不意味着对生活没有看法和表达欲黄河山遇到过一个笔名“闫欢喜”的大叔，这位大叔北漂多年，生活拮据，开过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百货”。“百货”黄了后，闫欢喜住在那些因为恒久积压而堆满灰尘的杂货中间，为找不到事情发愁，却仍然对写作倾注热情。他把自己笔下那些是非纷歧、透出些韵律感的句子称为“歌词”，集结成一个红色封皮的作品集。有时他也把“歌词”张贴在光线昏暗、弥漫着异味的“百货”中间，等候和人举行交流会的契机。

2016年年底，黄河山推出了一个作品，名字叫做“平淡生活的文学”，在塑料盆、饼干筒甚至一只桃红色的A货香奈儿包上，黄河山誊录了闫欢喜的“歌词”——《做个好男子也不能太寥寂》《哥要去富婆堆里找媳妇》《人生七大罪》。因为“闫欢喜”，他将眼光投向“野生设计”背后的人们：“他们似乎天天都疲于奔命，全力应对用饭的问题，无暇思考所谓‘美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于生活没有看法，没有表达欲。

”黄河山2016年作品《平淡生活的哲学》。他把“北漂”闫欢喜所作的“歌词”誊录在一些生活用品上，想象着“老闫可能身处的生存情况”。黄河山与闫欢喜的人生轨迹原本不行能存在交集。

进入清华美院学习视觉转达专业之前，黄河山在广东鹤山一个秩序良好的小镇长大，平时难过见到外地人。那只他频繁在种种演讲、访谈中展示的、身上贴着搬迁广告的流离狗，最初是他在微博上看到的，但他把它归类为“搞笑土味视频”。真正为“野生设计”项目带来启发的，是《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一书中外观恶俗而生猛的赌场、汽车旅馆、加油站和霓虹灯招牌。美国后现代主义修建之父罗伯特·文丘里在该书中写道：“向通俗文化学习不会使修建师脱离他或她在高级文化中的职位。

可是它也许会将高级文化革新，使其切合当前的需要和看法。”美国拉斯维加斯的霓虹灯招牌。

黄河山先容，修建学著作《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出现的那些看上去貌寝、奇葩的街景，给了他研究“野生设计”的灵感。图/Celebfan为了搜集“野生设计”素材，黄河山曾去城中村生活了几个月。那段时间，他置身于一种稳固而精密的社区关系中，打开窗子就可以和邻人说话，薄暮会被从四周商业区、办公区涌出的年轻人裹挟着去陌头馆子吃宵夜。

“脏乱差”与烟火气碰撞出的活力，让他开始重新思考新闻报道中类似“鱼龙混杂”“非法活动丛生”的形貌，只管陪同着大规模的拆迁整治和流感人口腾退，黄河山的镜头已经难以追上这种活力的消失速度。“‘野生设计’其实与中国都会生长的现实息息相关，也是来自都会边缘地带的特殊生活需求所发生的。如果这些需求无法获得满足，革新和禁断就会显得一厢情愿，而且迎来‘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的循环。

”黄河山说。黄河山新作《野生设计》封面他认为，四合院里频频失败的“革新实验”，面临的其实是相同的问题——由设计师经心计划的室内空间，往往会在一个月之后恢回复状，或者“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说明设计师希望实现的效果和场所内生活的人的需求存在差异。学院派设计师的首要思量往往是好欠好看，能不能形成个性化审美的一个标志。

‘野生设计’则只关注起不起作用，能不能到达目的。”但人与居住情况的对话本就是富厚又多元的。无论形式如何，这种相同都承载了对“审美”与“舒适”的各自诠释。

喜好旅行的黄河山至今都难以忘记尼泊尔山区驿站里的凉亭：当地人用土壤涂抹凉亭的地面，垒起浅易的桌椅，虽然做工和视觉效果都不值一提，但触感却很是顺滑。他以为，凉亭里的泥桌泥凳与“野生设计”的精神一脉相承——只管条件匮乏，却从不放弃改变，从来都在为人与居住情况的对话探索新的可能性。✎作者 | 卢楠接待分享文章到朋侪圈新周刊原创出品，未经许可克制转载本文首发于《新周刊》第5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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